预约今天去拔牙。

对我而言,一个周七天没什么不一样的,不外乎是实验室,或者偶尔出门放个风,整个日子不过是一碗温吞的水或者是不存在音符拉扯的曲子。但是一旦有什么动静大的活动,我必然背上沉重的包袱。拔牙就算是一件。

果不然,几乎三两个月才做一次梦的我,拔牙前一晚又得到了梦之神的眷顾。我做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梦,我已经记不清了(常常是上一秒还在梦里肆意妄为,下一秒醒来就一键清空),只是清醒的记得:我错过了公交车。应该是有一个重大的约会或者是赶时间的安排在等着我,但那辆公交车偏偏无视了我的追赶和呼喊。它和我也许只差一个身位的距离,就在我快要追上它的那一刻,司机的脚踩下了油门,徜徉而去。我像一棵种在透明的空气里的草,一瞬间枯黄干瘪。

路过西直门的时候,我透过车窗看了几眼凯德Mall,想起来初次见它时候那种惊叹的感觉:城市里竟然有造型这么独特的建筑!然而现在,他们只不过是在我眨眼的空隙里,随意插播的几帧广告画面,大脑不需要处理就直接过滤掉的信息。我又把眼光随意地落在不远处的建筑上,那些低矮的楼房沐浴在朝阳里,安详又温暖。初秋将至,北京的早晨不再是那样令人生畏的火辣的太阳光了,而是一种浸泡了一点金属,浓郁却不激烈的汤汁,它缓缓流过每一个建筑物每一个路上的车辆以及每一个活跃在这座城池的人身上,让人产生了‘流金岁月’这种唯美的好感。然而这种美好的景象我还能欣赏多久呢?医院马上就要到站了。

我和我的牙是一对天生的冤家,八字不合到相生相克。最早去看牙,要追溯到初中刚毕业那会儿,我奶奶带我去了一个狭小的牙科诊所,进门的时候姓刘的那个牙医还在生炉子(北方取暖工具)。对的,我清楚的记得他在给炉子添煤,一只手抬着个铲子,另一只手拎起来炉子上烧着的水壶,因为后来他就是倒了那只水壶里的水,给我漱口的。刘大夫的模样我已经记不清了,高高大大的,身上的白大褂还蹭着炉灰。他让我躺下,然后自己戴上白色手套,他用几个尖钩形状的器械刮了几下我的牙,然后对着龋齿开始处理。那是我第一次看牙,几乎是没有任何牙科常识的情况下,就把自己草草交付。那时我不知道医疗器械中还有牙钻这种东西,所以当他徒手给我磨(挖?)去腐败牙釉质的时候,我完全没有任何惊讶,他就这样一点一点的,处理了我的两颗磨牙,然后用材料填补好,收了块钱。当时我奶奶的原话是:这么一会功夫也能赚一百多块钱,要我我也能干。我听了她的话,想到奶奶年轻时候在杀猪场生龙活虎的场面,不禁一身哆嗦。时隔十多年,我又要带着这样的回忆进到口腔门诊,这次留给我的,将是口中一去不复返的牙。

给我拔牙的医生也是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大约么三四十岁的年纪,戴着医用口罩,看不见大半张脸。因为我是他早上的第一个病人,所以我去的时候,电脑还没有打开。他开机,点开了查看X线片的软件,估计是软件比较大,加载了很久。“有点慢”,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因习惯加上的旁白。

他:“你叫什么。”

我:“张婷”。

然后他输入进X片的查询系统中,出现了排开成一个列表的“张婷,张婷,张婷…”。

他:“你不是85年的吧。”

我:“…”。

他和我讨论了我牙齿的状况,他说情况还挺复杂。然后他起身取来了手术器械,他对着我说,那么我们现在就开始拔牙了,我们先消毒。也许是‘拔牙’的字眼刺痛了我,我抬起头望着医生,此刻,医生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我的身上。他的眼睛像一枚百合干,是典型的垂眼的形态,眼皮稍稍有点耷拉下来,像一个小小的帽檐,遮住了部分眼神。

看过很多帖子,说是拔牙打麻药非常疼。一根细长的针头,刺进了牙龈,过了一会,半个面部就变得麻木。说实话,这种疼痛程度我是可以忍受的,毕竟每个人对于疼痛的耐受程度不一样,类似我爸爸那样,打预防针也能看作是蚊子叮了一下的也大有人在。医生说,你歇一会,我们等一等啊。我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嗯了一声。在我躺着的这间屋子里,没有阳光,没有音律,一切食物都在静态地生长着,似乎是这洁白的颜色加剧了这种肃穆的气氛,又似乎有一种强大的洪流在席卷着我周遭的整个空间。我后来才明白,这种洪流叫做镇静。而它的发源地,正是我身旁的这位医生。

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那些矫揉造作的人,明明无关痛痒的事儿,非要滋儿哇儿地引人注目,时刻不忘消费着自己的女性红利。但是就在医生拿着牙钳就要动手的时候,我下意识地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医生的手,一种奇怪的声音从我的气管里、喉咙里、口腔、嘴唇发出,带着点娇嗔的,又有点柔弱的,似乎在呢喃,又像是在哀求:“医生,我怕。”医生的动作停滞了,声音缓缓流过来:没事,打过麻药了,很快的。但我抱住他的双手仍没有松劲儿。这时旁边的护士凑过来说,你别害怕,李医生的技术很高的,相信他。我不知道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可能是大脑私自做出的选择,又或者是下意识的动作,我松开了医生的手。我想起了他的眼神,那种医疗工作者特有的,不带有任何波澜,却直截了当,坚定果敢的眼神。他们见过了太多的腥风血雨,经历了数不尽的生老病死,他们是一种出生于人类却有着超乎寻常能力的人类(在我看来,能去操纵别人真的了不起)。

麻药起了作用,神经们并没有在这个时候出来找茬。但是耳朵旁,那种牙钳击打着牙齿的带有顿感的声音,以及刮刀搔刮创面的嗤嗤的声音,依然是清晰的。很难想象,要想把一颗牢牢生长在牙肉里的牙齿连根拔出,需要怎样的气力。我看着医生变换着姿势,手臂也变成了一个运动灵活,控制精准的机械,尝试着从各个角度去击破牙齿的防线;我看着纱布棉球在我的嘴巴里进进出出,能感觉到他们被用力地按压在我的创口上,然后又脱离;我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扭矩正施加在我的牙齿上,那种靠着转动的力量使牙根和牙龈脱离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甚至带有些疼痛。我哎呀了一声,挺了挺身子。医生的手停了。他说,有点痛是吧,上一支必兰。然后他熟练地开瓶,下针,一手拾起牙钳,一手捏着镊子,用纱布止血,再找角度,再上钳子,用力。随着力的增加,那种强大的扭矩又迅速袭来,以一种陡峭的斜率急速增长,很快达到峰值…紧接着传来“砰”的一声,像是红酒瓶的软木塞终于被弹出了瓶口,我的牙掉了。

我像是一枚漫无目的的漂浮的小舟,风浪已经过去,船板上只有咸咸海风味儿,瞳孔里都是深沉的蓝色。“好了,咬住这块棉球,回去别吃辛辣刺激的东西。”医生的声音瞬间把我拉回到现实,这声音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温度,让我的心里重新恢复了知觉。然后他熟练地清理着工作台,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使用过的用具,一样样地清点了,再归位。他的动作麻利干练,没有一丝卡顿和拖泥带水,必须得是一套精密流畅的代码才能编写出的飞驰一般的动作!我惊呼于这样的操作手法,又敬佩于这样的职业素养,我甚至看到了,那种在我看来熠熠生辉的异性的特质----那种钢钉一般的专注,棕色的皮肤微微隆起青筋的纹路,下颚骨分明的棱角凸显出有力的咬肌;那种疾风劲草一般的果敢,矫健的身姿从未被任何时间和空间阻挡了去路;那种稳如磐石的镇定,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厚实的肩膀蓄积着盘古开天一样征服世界的力量。这种美好的动人的特质,我在很多的男性的身上都能看得到,包括我的爱人。

麻药的药性渐渐消退,那种缝针时的刺痛感又一遍遍开始回放。我急忙咽下一颗止痛药,闭眼等待缓解。说起来,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的和我的牙齿做一个告别,甚至连匆匆瞥一眼都谈不上,医生的魅力就这样把我牢牢吸住,我在特定的时间里忘记了拔牙的目的。

我现在正在等待黄昏的降临,也等待着下一次疼痛的袭来,我想在真实的疼痛中郑重其事地和我的牙齿说一句:别了,睡在我上牙床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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